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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层线 2

*预警见:1


断层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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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porio Armani的对面有一家法式咖啡店,卖可颂、马卡龙和品种有限的午餐,小店姑娘漂亮的蓝眼睛自雕花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就闪烁了起来,那个模特般的身影出现在对街时她就注意到了,近距离看,更加赏心悦目。男人有一张近年来备受时尚界青睐的亚裔混血脸,干净,帅气,看不出年龄,眉眼间的深邃轮廓和硬朗线条又隐约画出闪米特人特有的异域风情,浅棕的眼珠泛着淡淡的金色,略微凌乱的头发落下几缕濡湿在额角,显得十分性感,只是眉头皱得死紧,瘦削腮边的咬肌一绷,平白就多出一分狠厉的危险气息。他随手在门口的书报架上拿了一份当天的报纸,来柜台付了钱,其他什么也没点,就径直向窗边的小桌走去,那里已经有人了。

窗边的客人与新来这位有着奇妙的相似的容貌,一样看不出年纪,只能从偏古典派的穿着举止判断大约年长些。他穿着剪裁上佳并且价值不菲的定制西服三件套,头发也一丝不苟得梳起来,跷着腿,在阳光下看一份同样的华尔街时报,喝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听见脚步声,就扬起笑脸来:“景琰来了?”

“阿诚哥。”萧景琰在不远处停下,碰脚跟立正,腰背挺直,只严肃地点一点头,就亮出全身隐形的盔甲。

明诚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计较,毕竟年长些,做事更柔软圆滑。

“逛一上午累了吧?先喝点水?”

他坐起身,拿手指摁着杯垫,将一杯水推到年轻人面前。只是一杯水,但用了十分心:长玻璃杯用柠檬擦过杯口后沾一点盐,千万不要太多,只放三四块冰,够把常温水镇冰即可,最后再加依云水。特意交代店家准备的一杯水此时正凉得恰到好处,杯壁上凝了一层诱人的冰露。

其实面对明诚这样的人是很难生气的。萧景琰不傻,看得出来这一杯水里盛了满满的心意,但他现在就是不想说话,于是垂下眼睛在原地杵着。明诚偏头观察他的表情、捕捉他的视线,他就干脆扭头看窗外,假装对街上咕咕叫的胖鸽子感兴趣。

“还生明长官的气啊?”明诚柔声说:“别气了,我出来前就说他了。”

你能怎么说他?他这样不都是你惯的?萧景琰瞥他一眼,在心里哼一声。

“那我们讲道理,你跟明长官两个闹不愉快,不用两个都来迁怒我吧?”明诚在语气里流露出一点点委屈,又接着哄:“我可是一直帮你说话的。再说了,今天我过生日,小七少爷不肯赏脸陪我喝酒,喝杯水总可以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萧景琰也不好再跟明诚犟了。毕竟冤有头债有主,精神病才见人打人,毛主席教育我们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有生力量,第二次世界大战也以实例证明不计后果扩大战线以至超过能力范围的傻子先被揍趴。年轻人深吸一口气,缓缓收了浑身支棱的刺,就着明诚帮他拉开的椅子坐下,接过那杯口感和温度都正好的水,特别认真地喝,样子看着还特别乖。

“谢谢阿诚哥。”

“不用谢。”明诚笑着展开报纸,“果然是爱喝水的水牛,看你喝水就觉得水特别好喝。”

对于不久之前明大长官与萧小水牛之间爆发的小型冲突,两人自然是心知肚明,所以谁都避免挑起这个话题。等萧景琰慢慢喝水的功夫,明诚从金融时事版一直翻到了周末特供的加长体育版,顺便帮明长官仔细关心了一下网球公开赛事。

“再来一杯?”余光瞥见萧景琰快把水喝完了,明诚就抬手示意服务员,“时间不早了,午饭我们在这将就吃一点。这家店东西不多,但是网上评价说可颂做得特别好,我看见柜台里还有新出的榛子马卡龙,应该不如静姨做的榛子酥,不过你要不要尝尝看?”

“都可以,阿诚哥你定吧。”萧景琰放下杯子,舔了舔嘴唇。

明诚一看他乖顺下来的样子就忍不住笑,毕竟是从小不点儿一个看着长大的,心态大概跟父母看孩子一样,多大了都还觉得是个宝宝。前几天新闻里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走路都走不稳了,还惦记着七十岁的女儿,揣了喜糖回家给女儿吃。明诚不禁想想了一下,套用这个例子,再加上昨天明楼在机场非要给他买甜甜圈的事,一想就乐。

“怎么了,阿诚哥?”萧景琰不解地望着他,小鹿眼睁得圆圆的。

“没什么。”明诚笑着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切,肯定在想明长官。萧景琰端起第二杯水,心想这两人可真是千里送狗粮。

不一会儿餐点就上齐了,黄油酥皮、培根鸡蛋与巧克力杏仁咸咸甜甜的香味交织在一起,悠闲优雅地勾人食欲。萧景琰拿起巧克力可颂咬了一口,酥软的口感瞬时愉悦了整个口腔,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饿了。

明诚吃到一半,又招手叫店员小姐过来,得体地盛赞了食物的美味,又要求打包一个巧克力的和一个火腿芝士的,不加热,外加一盒马卡龙,多口味,放一个手提袋里带走。萧景琰嫌弃地看着明诚,等他跟店员小姐细细请教了加热可颂并保持水分和酥脆的秘法,闲聊两句又道过谢之后,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都那么胖了,还喂。”

“哪个他?”明诚挑起眉毛。

“明—长—官。”萧景琰纠正称呼,捡了一个榛子马卡龙放嘴里,眉毛登时就拧在了一起:“好甜,齁了都……”

“甜吗?喝水。这个要配不加糖的咖啡或者红茶,你就只知道喝水。”一说明楼,明诚就不高兴,明明平时就他编排得最起劲,“再说了,不胖啊。哪里胖?”

“情人眼里出西施。”

“嘿!”明诚拍了一下他的头:“你小子出来三个月怎么变贫嘴了?还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么久不来中国玩还记得中文成语啊。”

“中文不是我的母语之一啊?再说大学就在中国读的,现在宿舍那帮人还孜孜不倦得追着教我中文(网络用语)呢。”

“你是说言豫津?”果然人吃饱了心情会变好,明诚看着萧景琰乐,“你们宿舍四个人,就那小子最好玩。他现在在哪儿呢?”

“就在芝加哥,跟景睿一块儿过来的。前些年莅阳姑姑家不是出事了么,景睿不想在国内待了,豫津正好也不想继承家族企业,就来美国了。这段时间经常能见到他们。”

“难怪。”明诚笑:“挺好的,你明长官说要多交些同龄的朋友,不要老是杵在我们这些老人跟前大眼瞪小眼的,也别老是扎部队里。”

“战英他们不就是同龄人么?”萧景琰不服。

“他们是你的同龄人,更是你手下的兵,你看战英在你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明长官怎么有空关心起这些了?”

“其实是静姨关心。”明诚合上手指,笑得十分狡黠:“你就没谈个恋爱什么的?静姨可想抱孙子呢,特地打电话跟我打听。有没有?没有的话,相亲可立马安排上了啊。”

果不其然,萧景琰呛住了。明诚忍笑,看他呛得耳朵尖都红了,才递过去一张纸,“赶紧给静姨打电话去,上午找你都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妈找我?”萧景琰的寒毛一下就竖起来了:“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别紧张。”明诚赶紧安抚:“你大嫂出院了,静姨打电话就想跟你说这事,让你放心。结果电话打不通,倒把她吓着了。”

“……”想起自己那个正躺在芝加哥河底喂鱼的手机,萧景琰耳朵简直红得要滴血。忽得对上明诚要笑不笑的瘆人视线,萧景琰更加心虚,保守估计这人至少从他跟列战英戚猛排演的街头追逐戏开始就在旁边看了。这时候少说为妙,千万别辩解,辩解纯属自寻短见。果然——

明诚保持着瘆人的微笑,从西服内袋夹出两块碎片,在萧景琰眼前亮了亮,又收回去:“这东西就算掰成两半,只要没彻底烧成灰,只要我想,就能提出些有用数据来。”

“……”萧景琰打了个寒战。

“所以,”明诚切回平时状态:“下次你还有这种东西要处理的话,直接找我就行。”

“……嗯。”

“你呀,就是太容易冲动、感情用事。好了不说你了,这世间估计静姨还没睡,你先拿我的手机给她回个电话吧,待会我们再去买一个新的。我跟静姨说的是:你上午跟我大哥在谈事情,不方便接电话,就把手机关机了。”明诚把手机递给他,犹豫了一下:“还有……如果她跟你说起我大哥的事,你不要担心,我们明天就去看蔺医生,没事的。”

“医生?”萧景琰刚准备起身,突然反应过来,吃惊地看向明诚:“明长官的心脏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事?那你们还把时间排这么满?!一下飞机就——他要是再像上次那样突然倒下——我、我还、那我上午还跟他——”

“景琰。”明诚猛地握住他的手,盯着他正在变红的眼睛坚定地说,“真没事,不信你可以问静姨。你不要着急,我不会让他有事的……你们,不,我们,我们都不要着急。”

“……”萧景琰瞪着明诚,缓缓咬住嘴唇,忽得就转身出去了。

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敢信。

这家法式咖啡店沿用了巴黎的传统,临街的外墙溜墙角摆了一排铁艺的靠背椅,间隔放上高脚茶桌和烟灰缸,门头挡雨棚下吊了几个取暖的小暖炉,贴心的设计力图保障门口抽烟的客人不至于被时不时跨越整个加拿大北境和广阔湖水随性而来随性而去的极地狂风吹到冻僵。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萧景琰靠在墙边抽烟,给林静打电话。明诚望着窗外的人,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睛就失去了焦距,好像这十年来,每年到了这一天,幸存下来的人都格外脆弱……

“阿诚哥,谢谢。”

恍惚间,萧景琰已经回来了,手机搁到桌上的声音让明诚从回忆里醒过来。

“小七少爷,放心了?”明诚微笑看他,脸色好多了。

“我妈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冠心病家族史的问题要重视,阿司匹林一定要按时按量吃,少油少盐,不能吃太多甜食。”萧景琰看了一眼明诚手边塞得鼓鼓囊囊的外卖纸袋,“还有你也是,不要熬夜。”

“哎,知道了,小七少爷。”明诚点头笑,接受建议。

“……”但萧景琰忽然想起自己并没什么立场说他们,局促了一下,“我妈说她也不是学这一科的,别的问题要听专家的。明天我陪你们一起过去看蔺医生。”

“好,看你如临大敌似的。”明诚笑着转移话题,“对了,小蔺医生你还记得吗?就是蔺医生的儿子,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的那个,他也在芝加哥。”

“蔺医生到底有几个儿子?”

脱口而出的疑问让明诚和萧景琰自己同时吃了一惊。

“不就一个么?……什么意思?”明诚给弄糊涂了。

“我、我的意思是——”萧景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就是……那个谁,蔺晨是吧?”

“对啊,就是他。”明诚奇怪,对着萧景琰左右端详,见他一紧张就下意识地把手指触向胸口,记起那里除了衣服遮住的两个常年佩戴的吊坠,还有一道伤疤。

“当年你的开胸手术就是小蔺医生给做的,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忘了?”

“我哪记得,不是昏迷了好几个月么……”萧景琰一边回忆,一边无意识地摸出项链,捻起一个小小的白玉鸽子扇坠捏在指尖摩挲,一枚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戒指顺着链子滑下去,坠在半空中晃荡。这两个本来都不是做项链吊坠的,有人因为担心遗失,就全挂在胸口了。

“……舅舅跟蔺医生关系好,小殊跟蔺晨也挺好,每次去金陵祭祖回来都会聊他,说什么‘那个蒙古大夫可好玩了,鬼点子特别多’。我的话,应该只在栖霞山上见过他一面。不过听说蔺医生老来得子,拿他根本没办法,所以他人特别混,十四岁就阅遍天下美人,还排了一个十大美人榜?”

“那小子就吹牛吧!”明诚笑得不行,“什么十四岁阅遍天下美人,他十四岁上大学倒是真的。蔺医生给我看过他编排的美人榜,也就是他们医学院的大姐姐。”

“呃,那也挺……不务正业的。”萧景琰谨慎挑选词汇,“所以我还以为蔺医生有一个顽劣的儿子,还有一个……正经一点的儿子。”

其实“正经”这个词用得不好,萧景琰捏着小鸽子仔细回想在另一座山,琅琊山上的奇遇,好像跟“正经”两字并不沾边,反倒是充满了不正经的志怪小说气息,“鬼狐精怪”得很。可这要怎么说?跟明诚讲:我在琅琊山上遇到的那个蔺家人更“成熟”一些?也不对,那人举止也挺轻浮的,轻飘飘的……像“仙人下凡”?呸!还“鸽子成精”呢!……所以应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毕竟像他跟明诚、林静跟明镜这样长得相似的人也不少,依稀记得栖霞山上匆匆一眼,蔺晨看上去跟年轻的明楼还有几分相似呢……噫!萧景琰打了个寒颤。所以,世界上奇奇怪怪的事多了去了……难道他们说的琅琊阁传说是真的,真的遇到琅琊阁主的怨魂了?

眼见萧景琰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的,明诚莫名其妙,更加担心起来:“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伤口疼?”

“啊?不,不是。”萧景琰回过神,“伤口不疼,这都十年了,早就好了。”

“我看你还是疼吧?疼的话要说。”明诚严肃:“正好明天去看蔺医生,你也好好检查一下。按理说不应该啊,蔺晨给你缝合后我看过,难为人家在那么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还能给你缝得又细致又平整,好了之后伤疤应该不会太明显的。我看你就是自己不注意扯开过,现在成陈年老伤了吧。刚才你还敢说我们,你这孩子最不在意自己了,老是不听人劝……”bla bla bla

明诚自己注意不到,他絮叨起人来颇有已故明家大姐明镜之风,大概是因为长年累月照顾明楼这个不省心的大少爷,硬是生生给逼出来了。而一像萧景琰的干妈明镜呢,就像明镜的金兰姐妹林静,也就是又回到萧景琰亲妈的路子上来了。萧景琰不由自主得在小椅子上坐好听训,整整二十分钟过去,明诚才停下喝了一口水。

“阿诚哥,”萧景琰小心开口:“你下午没事了?不陪明长官了?”

“想赶我走啊?”多年的人精哪是好糊弄的,明诚飞了他一记眼刀:“明长官偶遇佳人,下午有约,我这不就来陪你了么。”

“佳人?”萧景琰惊讶,“谁啊?”

“汪曼春。”

“她?她不是在上海么,这么大老远跑过来,还偶遇?怎么哪哪都有她?”

“对啊,人来美国出差,不许呀?”明诚垂下眼喝水,“昨天在机场遇到的。”

“阿诚哥,不高兴可以直接一点。今天你过生日,明长官还跟佳人有约?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回家罚明长官跪键盘。”机会难得,必须抓紧转移话题。

“怎么?调侃起我来了,臭小子。跟别人见一面吃个饭就要罚?谈恋爱就不许对象有正常人际交往了?”

“哼,正常交往,我看是居心叵测吧。师哥——曼春——”萧景琰想学一下阴阳怪气,自己倒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长官逢场作戏累不累?”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皮,没大没小的,不学好!看我逮着言豫津那小子怎么教育他!”明诚威胁得点点手指,顺势组织反击,调侃回去:“哎,我说,你们那地方三妻四妾的习俗到现在都没改,你家老爷子还能为了养他的莺莺燕燕专门另修一个后宫,怎么教出你这么纯情的?”

“我哪有纯……我又不是他教的!”萧景琰毫不掩饰嗤之以鼻,被明诚眼神压制,只得接受提醒迅速压低声音,说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都现代社会了,还留着一干陋习,你没看他组织吃个家宴都差点搞出激情杀人事件来。他那几个女人,也就因着他没死才不敢造次。等他哪天上天去见安拉了,你信不信,老爷子前脚走,那几个后脚就立马释放天性撺掇自己儿子按照传统把皇宫血洗了,再搞出几十个帐篷棺材摆在寺里。”萧景琰顿了下,“不,我说错了,她们现在也没压抑天性,只是不敢太明目张胆而已。说真的,但凡我妈当年能稍微清醒一点,就不至于往火坑跳,我也——”

明诚没敢接话,萧景琰狠狠咽下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情绪。

“算了,不说了。总之,直觉告诉我,汪曼春那个女人不简单,你们小心一点。而且她那双眼睛,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

“别担心,我们心里有数。”明诚拍拍他的背:“嗯……吃好了吧?”

“吃饱了。”

“那我们准备出发?”明诚掏出钱包结账,“下午没事,咱们逛逛。这里离千禧公园不远,旁边的艺术博物馆在办中国特别展,咱们去看看洋鬼子还藏咱们老祖宗什么好东西了,然后晚上喝酒去?”

“行,走吧。”萧景琰拍拍手,拿纸巾随便擦了擦,“今天你过生日,听你的,我也给明长官戴回绿帽子。”

反正也没别的去处可去。

萧景琰掏出墨镜带上,顺手帮明诚拎上塞满点心外卖的纸袋子。

一推门,随性而至的乱风又吹起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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